要害詞:陳平原 近代人文
一
演說在晚清的鼓起,盡對是一件年夜事。全部二十世紀中國,無論哪個政黨、家數或小我,只需想停止有用的思惟發蒙或社會發動,都離不開“演說”這一利器。
會商晚清敏捷突起的“演說”是不是進口貨,名詞考辨不主要,要害是若何對待傳統中國公然表達小我態度及政治看法的缺掉。關于演說技巧的培育及研討之所以在古希臘羅馬占據主要地位,那是由其政治軌制決議的。在平易近主政治之下,城邦的一切主要事務均須經由過程公然爭辯,由所有人全體來決議,那么,“壓服”便不只僅是說話才能,更是政治東西。推睜開往,日常生涯中林林總總的演說,也都組成了“一道獨具特點的景致線”[1]。周作人曾談及為安在古希臘“演說術”或“修辭學”特殊主要,那是由於:“這種學問在雅典平易近主時期特殊發財,由於它在那時政治上很有適用,最主要的兩點是在法庭里,兩造是曲所由分,全得需求爭辯,其次是在議會里,一場演說茍能抓得人心,當即年夜見勝利。”[2]這種特別的軌制設定與文明氣氛,不要說秦漢以降兩千多年的獨裁時期,就是百花怒放的年齡戰國,也都沒有呈現過。不論是戰國的縱橫家言、漢代的鹽鐵論爭,仍是南宋的朱張會講等,都不克不及與亞里士多德的《修辭學》相提并論。這里的要害不在文學涵養,也不在爭辯技巧,而在政治軌制。
上世紀二三十年月中國人浩繁關于演說學的論著,都必需直面這個困難,即一方面,“中國人很早就講求措辭。《左傳》,《國策》,《世說》是我們的三部措辭的經典。一是交際辭令,一是縱橫家言,一是清談。你看他們的話多么悠揚如意,句句字字打進人心田里”;[3]但另一方面,中國人確切不怎么善於演說,“戰國時期也有縱橫捭闔的游說家;六朝時期也有談吐雋永的清談家;但不曾發生出一個Cicero,一個Lincoln”[4]。至于緣由,年夜都將其回因于秦漢以降持久的政治及思惟上的年夜一統:“滅盡百家,而思惟一;思惟一,則競辯不可;競辯不可,則說話不進”;“二千年來之國教,幾以沉默少文為宗旨,訛繆遞傳,牢不成破”。[5]也就是說,要害在政治軌制,而不是種族、人道、修辭才能或文明差別。
西學東漸年夜潮的洶涌、社會構造的變異,加上朝廷管控才能的降落,這才促進了公然表達政見的“演說”在晚清的敏捷突起。是以,可以辨析晚清的演說思潮與清代宣講《圣諭廣訓》的聯絡接觸與差別[6],但不合適生拉硬扯,建構古往今來的“中國演說史”[7]。在我看來,演說不只是一種“措辭的藝術”,更牽扯全部國度的政治軌制與思惟傳統。是以,近代中國幾回“演說”飛騰的呈現,得益于晚清的軌制轉型、五四的政治抗爭以及抗戰的社會發動。
當然,大眾場所的演說,并非照搬場常聊天或友朋對話,而是包括某種特別技能,確切需求專門練習。據黃炎培追想,1901年出任南洋公學特班總教習時,蔡元培就著意培育先生的演說才能,引領他們“成立演說會,按期輪番進修演說”,來由是“今后學人,引導社會,開闢群眾,須長于言語”。[8]也就在這一年,黃炎培結識了同學老友穆湘瑤的弟個人空間弟穆藕初,兩人志氣相投,日后配合開辦了中華個人工作黌舍、上海商科年夜學等。據穆自述:
辛丑、壬寅間,對外事務相繼而起,新黨人物在滬上年夜見運動,對俄、對日同道會等風起云涌,而演說之風遂年夜盛。余跟隨其間,覺事事不如人,是以益自覺憤,遂聯絡同道數十人,每禮拜進修演說。為時一年,向之訥訥不出諸口者,一變而為各抒己見矣。余之畏葸羞縮之氣質,因之而生一年夜變更。[9]
從早年素性忸怩,不敢當眾講話,到成為上海企業家中最善於演說者,穆藕初這個變更氣質的經過歷程,老友黃炎培甚至其師蔡元培的影響模糊可見。
可這并非蔡元培的小我喜好,在中國最早辦私立年夜學(震旦學院和復旦公學)的馬相伯,以及南開中學及南開年夜學的開創人張伯苓,也都特殊器重且善於演說。[10]固然清廷未雨綢繆,1903年鎮壓京師年夜書院師生抗俄會議后,在第二年《奏定書院章程》的《各書院治理公例》中特殊規則:“各書院先生不準同盟糾眾,立會演說”[11],但此聲勢赫赫的世界潮水,最基礎無法攔阻。此后,演說與近古代中國的政治抗爭、學術普及以及文明傳佈結下了不解之緣,乃至我們議論二十世紀中國的發蒙與反動、戰鬥與扶植、生涯與教導、活動與文娛時,無法完整疏忽交流那些分歧汗青時代或高亢如云、或低回悠揚的“聲響”。
二
我所見到的關于清末平易近初演說場景的描述,沒有比黃炎培的《觀賞京津淺顯教導記》更出色的了。1914年10月13日午后二時,黃炎培驅車至崇文門外花兒寺街火神廟,現場察看一場演說。先是內部周遭的狀況的描述:“廟古而屋未破,廟門雙辟,旁懸牌立旗,年夜書‘本日報告’字樣。門外小桌陳教導畫數十種,皆出售者,每紙銅圓一枚,不雅者如堵,以一人員司之。進門,廊下懸巨幅幽默畫,一人張年夜口作高呼狀,擺佈簡章數條。年夜殿古佛一龕,講者聽者分工具向。講壇一,黑板一,講桌一,講鞭一,其下設座容數十人。”接上去進進正題,扼要先容演說的全經過歷程,并略加評述:
講題似為規勸煙,于三非常時光,記其報告之內在的事務如下:
人之知覺,腦之感化(繪圖),鴉片,紙卷煙,高興之功用,煙精(繪圖),衛生上之傷害損失,經濟上之傷害損失。
講音與講態,以余評之,俱可予以七十以上之點數。有時髦酣,以鞭擊桌發高聲,聽者肅靜,時頷其首作貫通狀。既而第二講員上,仍前題而出以幽默,四座精力復一振焉。[12]
地址是京師的古廟,佈景有巨幅幽默畫,演說者“有時髦酣,以鞭擊桌發高聲”,也有“出以幽默”,讓四座精力為之一振的,此等描述,很不難讓人聯想到傳統中國積厚流光的平話。這正照應了此文開首京師名記私密空間者黃遠庸的提示:清末平易近初,京津地域以演說為主干的淺顯教導之所以推展非常順遂,與此地大眾愛好傳聞書有直接關系。[13]
在稠人廣眾眼前,公然陳說本身的政治看法,吸引寬大聽眾并收獲合座掌聲,此舉說易不易,說難也不難。要害看現場氣氛,以及演說者可否適應民氣(聽眾的興趣)、拿捏適當。年夜佳人郭沫若曾在回想錄頂用戲謔口氣總結此等演說技能:
我是顛末五卅潮掃蕩過去的人,在那飛騰期中報告過好些次,不知不覺之間也就把那妙竅懂到了。簡直的,你總要傍若無人才行。盡管有幾多群眾在你眼前,他們都是預備著讓你吞的,你只是把他們吞下往就行了。如何吞法呢?我告知你,你的聲響總要巨大,語句總要簡略,事理總要果斷。愈果斷,愈有用果。最好要辦到一句即是一個標語。喊標語的方式你老是了解的吧?那按例是要有巨大的聲響的。但一味的巨大也不可,你總得要有頓挫,並且要先抑而后揚。一句話的表達要如許、一場演說的表達也要如許,——再說一次,總要先抑而后揚。在落尾處你把聲響縮小,在愈果斷的處所你愈把聲響縮小,保證你是要受著熱鬧的喝采的。千切不要貪長,千切不要說理,千切不要先揚后抑,這些都是催人睡眠的工具。理解這些妙竅,盡管有幾多群眾都不敷吞,人少,少得僅僅四五十人,等于一口稀飯了。[14]
作為實例,郭沫若還記下本身現在那次演講的詳細內在的事務,全都是鬼話、廢話、套話,邏輯凌亂,相比不倫,語句簡略,事理果斷,但後果極佳,一句一拍手,講完還有董事拉著他的手說,你明天講得可真好!
此等新潮的教導手腕與文娛方法,敏感的小說家天然不會錯過。光緒二十八年(1902),梁啟超借政治小說《新中國將來記》馳騁想象:六十年后,中國人在南京舉辦維新五十周年慶典,同時在上海開年夜展覽會,不只展覽商務、工藝,並且演示學問、宗教——“處處有演說壇,日日開講論會”[15]。借助于演說,“西學”敏捷“東漸”,“群治”得以“改進”,這點沒有人猜忌,只是對當下國人的演說程度,小說家年夜都不敢奉承。也就是說,演說確切很主要,但國人還沒把握好此傳佈文明之利器。[16]
正面描摹演說場中的“聲響”,以及講者與聽眾若何互動,還有由演說引出的時期風云和人生百態,小說家們做了良多測驗考試。有的立意很好,但翰墨跟不上,描述凝滯,釀成了純潔的說教。[17]如需推薦一個出色的演說場景,我偏向于吳趼人《新石頭記》第十七回“味莼園兩番演說,長發棧一夕清談”。
熟習古代中國小說的,確定記得老舍《趙子曰》中慈眉善目標張夢叔傳授演說“女權”,現場若何一片凌亂[18];而錢鍾書《圍城》第二章中,游學回來的方鴻漸應邀在中學演說,更是出盡洋相。先是“醉眼迷離,翻了三五本汗青教科書,湊滿一千多字的講稿,插穿了兩個笑話”;臨上場又換錯了衣服,只好鴉片呀梅毒呀胡扯了一通,“不到今天,很多多少人了解方家留洋回來的兒子公然倡導吸煙狎妓”。[19]
與此類譏諷翰墨絕對應的,是大批正面描述演說場景的中長篇小說。那是由於,從辛亥反動,到五四、五卅,再到年夜反動、抗日戰鬥、地盤改造等,一切嚴重汗青事務,一旦觸及社會發動,都離不開演說,好比茅盾的《虹》、蔣光慈的《短褲黨》、蕭紅的《存亡場》等。最典範的演說場景,無妨舉《倪煥之》《年夜波》《八月的村落》三部作品為例。
若論有興趣識地借“演說”推進情節成長、凸顯人物性情,當推葉圣陶1928年起在《教導雜志》上連載的長篇小說《倪煥之》。先是第2節說起倪煥之因校長的演說而深深激動,固然“他講朝鮮,講印度,講政治的腐朽,講自強的要素,其實每回是這一套,但先生們沒有在背后說他‘老調’的”[20];后面第23節則“對于日來說教似的本身的演講,他不由起了猜忌”[21]。但最焦點的是正面描述倪煥之的兩場演說:照應五四活動(第19節)與介入五卅會議(第22節)。作者飽含密意,具體描寫演說者的舉措、言語及精力狀況。前者是“他點(踮)起了腳,身子聳起,有一種兀然不動的氣勢;日常平凡溫順的神志不知消隱到那里往了,換來了鼓動感動與憂傷,聲響里帶著鼓動的音調”[22];后者則“煥之啟齒演講了。滿腔的血差未幾涌到了喉際;聲響發抖而悽厲;他恨不得把這顆心掬示給聽眾。……拍手聲呼叫招呼聲卻警醒了他。他從陶醉于演講的狀況中抬開端來,看見各色的紙片正紛紜地從地面飛下。一陣激烈的衝動打著他的心門,他感到得要哭。可是立即如許想:為什么要哭?弱蟲才要哭!于是他的臉上顯露剛毅的淺笑”[23]。
至于上面這段文字,可謂形神兼備,是我見到的古代中國小說中描述“演說”最為出色的:
第二個登臺的是倪煥之。邇來他的憤激似乎比任何人都短長;他的身軀固然在南邊,他的心靈卻飛奔到北京,餐與加入先生的步隊;他們奔忙,他們呼號,他們被禁錮,受饑餓,他的心靈仿佛都有分。他一方面仇恨在朝的脆弱,卑污,列強的貪殘,不義,一方面也憐惜同胞的昏頑,乏力。……他恨不得接近一切的中國人,把這一層意思告知他們,讓他們立即覺醒過去。此刻登臺演講,臺下雖只要幾百人,他卻抱著臨對全中國人那樣的熱忱。他的呼吸很短促,胸膈間似乎有一股氣盡往上涌,障礙著他的措辭,致使嘴里說的沒有心里想的那么縱情暢達。他的眼里放射出衝動而帶慘厲的光;也可以說是請求的臉色,他請求全中國人趕緊覺醒;更可說是嗚咽的臉色,他嗚咽中國已到了不自抖擻強鄰鄙夷的位置。他的一只右手伸向後方,在空中畫動,輔助措辭的氣力;手掌是張開著,像待與人握手的姿態,意思仿佛是“我們同命運的同國人啊,大師握起手來吧!”[24]
在古代中國小說中,像葉圣陶如許當真且勝利地描摹演說場景及人物心思的,不是良多;但借助“演說”馳騁想象,推動情節,則觸目皆是。
李劼人的“年夜波三部曲”中有不少關于演說的正面描述,尤其是保路活動中同道會演說、反動黨人關于反動的闡述等,演說地址則兼及茶館、街道、第宅、辦公場合等。如未脫稿的《年夜波》第四部第一章“不服靜的日子”,先容南校場演說會的前因后果,帶進不雅眾的視角與現場氣氛,還有第二天各家報紙的消息報道方法,如題目、字體、詳略、人名,以及后續的社會效應等。上面這段站在聽眾態度的察看與描述,可與上述吳趼人《新石頭記》第十七回絕對讀:
董修武正在演說。遠遠地只能看見他那未蓄胡須的口一張一闔,一股勁在進步聲響。究竟壩子太寬闊,不像在房子里聚音,曾經不甚聽得明白,只零零星碎捉住幾句:“……我們聯盟會……反動!……排滿!……平易近族!……我們孫中山師長教師……收復中華!……創建平易近國!……履行共和!……均勻地權!……我們孫中山師長教師……我們的主意……”並且擠在臺子下的人們又都各安閒講話,不知道是評判董修武的話?抑或在發舒己見?講話的聲浪并不比臺演出說人的聲浪低。況且還由李俊領頭,簡直不竭地在拍掌。[25]
至于蕭軍《八月的村落》第八節“為逝世者祭!”,描述游擊隊司令陳柱在戰友的葬禮演出說。年夜段年夜段的群情,攙雜若干排場描述,群情鼓動感動,很是震動人心。懷念戰友與發動兵士,這是任何一個稱職的軍事批示員都必需做的,尤其是在戰鬥年月。據小說稱,“聲響震蕩著氣流,震蕩著圍墻裡面的樹林,深深地,深深地向四圍山谷里往消沒……”[26]——那既是寫實,也是象征。
從吳趼人到李劼人,浩繁小說家之所以特殊追蹤關心那些“震蕩”著古代中國的“聲響”,因那既是政治,也是技巧,仍是文明,偶然還牽扯美學。可以這么說,晚清以降,有數常識精英借助方才習得的“演說”來表達政見、傳遞新知、影響社會,同時變更自家氣質。這里牽扯政治崇奉、文明關心、學術積聚、技巧練習等,需求細心分疏。
三
作為一種物理景象的“聲響”,只能呈現在演說現場。若何借助某種技巧手腕,重現這個轉眼即逝的“演說現場”,是個風趣的話題。絕對來說,文字最為簡潔,也最有用,好比現在報章上的消息報道、演說實錄,或許聽浩繁年后的追想,甚至小說家的馳想等。現實上,我們關于晚清以降“演說”汗青與功用的研討,盡年夜部門都是借助文字材料。跟著各類報刊數據庫的建成與開放,檢索近古代中國浩繁政治家、文人、學者的演說(無論基于人物、時光、地址,仍是主題、傳佈、影響力等),不克不及說探囊取物,但技巧含量顯然已不太高,難度重要表現在聚集、拼接與闡釋。
異樣觸及“演說”,本該與文字材料相反相成的圖像浮現與聲響記憶,可謂百里挑一,完整不成比例。對于研討者來說,需求出力鉤稽的是關于演說的圖像與聲響——前者可拜見我的《“演說”若何浮現——以“五四活動”照片為中間》,后者則有《聲響的魅力》。[27]
跟著二十世紀二十年月唱片業以及無線電播送在中都城市的鼓起[28],文娛、政治以及文明的聲響,開端在廣闊的中國年夜地及天空回蕩。1950年6月6日《國民日報》頒發題為《各級引導機關應該有用天時用無線電播送》的社論,誇大“無線電播送工作是群眾性宣揚教導的最無力的東西之一”,“特殊是在我國今朝路況未便、文盲浩繁、報紙缺乏的前提下”[29],應用播送停止宣揚和發動,可以施展極年夜的共享會議室感化。鄉村低音年夜喇叭開端逐步普及,1976年末到達了顛峰。此后,低音喇叭的影響力敏捷式微,雖也有若干從頭突起的時辰,但已不復疇前。那是由於,大眾受教導水平進步,加上生涯方法轉變,即使荒僻的村落,純真收聽播送的生齒也年夜為削減了。
眼看電視、收集、慕課、音頻節目逐步普及,再加上制作簡潔的抖音,現在若想保留以及傳佈某種聲響,已成舉手之勞。回過火看,不論是政治、文明仍是學術,那種過于生硬的“訓導”或“陳述”,很難再吸引聽眾了。作為一種社會實行,若何進修/操縱/傳佈那些帶有“扮演”成分的“措辭”,在短時光內敏捷捉住并久長吸引聽眾,此等演說技巧,對外影響社會,對內塑造人生,可謂前程未可限量。
四
我之所以專注于“演說”,除梁啟超的“傳佈文明三利器”,更受魯迅《無聲的中國》的影響——后者在倡導口語文時,用了個抽像的比方:此乃“有聲的中國”與“無聲的中國”的對決。[30]接著梁啟超、魯迅的“話頭”,我試圖將“三利器”與“有聲的中國”相勾連,論述晚清以降的“演說”如何深入影響了古代平易近族國度的樹立。
議論“演說的魅力”,以及其若何練習、運作與睜開,還有如何在汗青上施展嚴重感化,完整可以有分歧的途徑與戰略。最常被說起的是“開啟平易近智”(好比晚清基層社會發蒙),以及“發動群眾”(好比五四活動中的北京年夜學布衣教導報告團),這兩點已有的政治史及社會史著作多有觸及。但若將視野延長到教導史、文學史及學術史,則“演說”的能夠性年夜為增添。我更多追蹤關心且有所發現的,是演說若何“援助口語”、“影響述學”以及“改進文風”。斟酌到此前我已有相干闡述,如《學問該若何表述——以〈章太炎的口語文〉為中間》(2002)、《學術報告與口語文學——1922年的“景致”》(2003)、《“演說現場”的回復復興與闡釋——“古代學者演說現場”叢書總序》(2006)、《有聲的中國——“演說”與近古代中國文章變更》(2007)、《“文學”若何“教導”——關于“文學講堂”的追懷、重構與闡釋》(2010)等,這里只須撮要鉤玄,有愛好的伴侶可自行查閱。
最早惹起我追蹤關心的,是章太炎的東京講學(1906—1910)以及開辦《教導今語雜志》(1910)。此類以“淺易之說話”體系地“演述各類學術”的“講學”,顯明并非針對販夫走卒者流,有幾點值得留意。起首,基礎上是專題性質,與此前年夜儒之“坐而論道”分歧,乃是在“哲學”“文學”如許的學科認識中睜開。其次,擬想讀者并非不太識字的民眾,而是對國粹有愛好的留先生或海內華裔。第三,每講都包括若干專門常識,但又交叉社會批駁。最后,不論是事前預備仍是臨場施展,抑或書齋里一蹴而就的“擬演講稿”,此等文字刊載于報章,對于近代中國文章作風的衍變,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。[31]
晚清以降,述學之文異樣面對自我更換新的資料的任務。完成這一任務,重要經由過程兩個道路,一則如嚴復、梁啟超、王國維等新學之士積極輸出新術語、新語法甚至新的文章體式,借以豐盛漢語的表達才能。這一盡力,合適百年中國古代化過程的年夜趨向,一向遭到學界的器重。可還有一條彎曲波折的巷子,好比章太炎、梁啟超、劉師培、蔡元培以及魯迅、胡適等,面臨新的讀者興趣和時期請求,在體系講解中國文明的經過歷程中,晉陞了古代口語的學術含量,為日后“口語”成為有用的述學東西,作出了奇特的進獻。
回過火來,檢查學界對五四口語文活動的闡述,可以有幾點修改:第一,《新青年》同人在倡導口語文時,確切多以明清章回小說為標本;日后講解“國語文學”,也都追溯到《水滸傳》等。可一切這些“溯源”,都指向“文藝文”(或謂“美文”),而不是異樣值得追蹤關心的“學術文”。第二,口語文活動勝利的標志,不只僅是“國語的文學,文學的國語”;述學文章之采用口語,尤其是長篇論說文的提高,也是至關主要的一環。第三,晚清鼓起、五四后蔚為年夜不雅的演說高潮,以及那些落在紙面上的“聲響”,包含演講的草稿、記載稿、收拾稿,以及模仿演講的文章,其對口語文活動和文章體式改良的積極影響,不容低估。第四,發明“有高雅的鄙諺文”,當然“以白話為基礎,再加上歐化語,古文,方言等分子,雜糅協調”[32],可這個“白話”,不限于日常生涯說話,還應包含近乎“行動文章”的“演說”。[33]
就在口語文活動獲得周全成功、晚清與五四兩代人學術交代的1922年,國粹巨匠章太炎、梁啟超,以及新文明主將胡適、周作人,基于各自分歧的文明幻想,分辨在上海、南京、天津和北京登壇說法,講解各自所善於的專深學問。報告者應用的是口語(即使章太炎如許的古文巨匠也不破例),若用淵雅精深的白話來記載、收拾,必需顛末一番傷筋動骨的改革;乃至顛末“白話”這個模型出來的“報告”,很能夠盡掉本來的風度與神韻。在臉色達意方面,白話自有其優點,但不合適于記載現場感很強的“報告”。回過火來,了解一下狀況胡適之將“演說”與“國語文”直接掛鉤——凡能演說者,沒有不會做口語文的,因二者都需求有層次有條理的思慮與表達[34]——仍是很有看法的。至于學者的公然報告,不論是同意仍是否決口語詩文,都是在用本身的學問與聰明來協助完美口語的表達效能;換句話說,都是在“援助口語文學”。假設此說成立,那么晚清以降蔚然成風的“報告”,對于推行口語文,實在功莫年夜焉。口語能寫“美文”,口語還能表達深奧的學理——只要到了這一個步驟,口語文的勝利剛剛無懈可擊。[35]
晚清鼓起的演說之風,確切有利于口語文的自我完美,以及“古代國語”的生孩子與成熟。除此之外,還將深入影響中國的文章變更。若需求簡而言之,可以這么描寫“演說”的特色:表達白話化,故偏向于酣暢淋漓;說理扮演化,故尋求語不驚人逝世不休;尋求現場後果,故受制于聽眾的興趣與才能;鄙棄實際系統,需求的是豐盛的高級知識;隱諱“失落書袋”,故不克不及過于深邃,更不克不及佶屈聱牙。而一切這些,都將涉及學界興趣以及文壇風尚。“演說”一旦進文,變成了古代中國文章的兩年夜趨向,一是層次日漸清楚,二是情感趨于極端。本來以典雅淵深著稱的文章,現在變得直白、淺俗,“卑之無甚高論”;演說之影響文章,則能夠使得表述趨于夸張,或尖刻,或奇崛,甚至劍走偏鋒。[36]
晚清以降,書院改書院,黌舍里的講授運動,不再以先生自修、而是以講堂講解為中間。這么一來,一切的年夜學傳授,幾多都得學會“演說”——不論是在講堂上,仍是校園以外。[37]古代中國文人學者中,有不太善於演說,重要以著作面臨讀者的;[38]但更多的是兼及聲響與文字,如康無為、蔡元培、章太炎、梁啟超、劉師培、魯迅、周作人、胡適、陶行知、梁漱溟、朱自清、聞一多等,都有不少出色的“演說”傳世。至于書院開設演說課程以及組織雄辯社等,更是使得先生日后走上社會,在群眾場所即席演講時,可以做到駕輕就熟、筆底生花。[39]是以,議論晚清以降的文人學者,專門著作當然主要,那些隨風飄逝或因各類人緣殘留在紙面上的“演說”,異樣值得我們追蹤關心。
假如說在此前的論著中,我重要會商的是演說對于古代中國口語、體裁及述學的宏大影響,那么《有聲的中國——演說的魅力及其能夠性》重要從圖像浮現(第二章《晚清畫報中的聲響》)、技巧儲蓄(第三章《古代中國的演說及演說學》)、政治及美學(第四章《聲響的政治與美學——古代中國演說家的實際與實行》)、實際需求(第五章《彷徨在白話與口語之間——今世中國的任務陳述、專題演講以及儀式致辭》)等角度,會商演說的傳佈、練習及功用。由於,在我看來,演說既是一種體裁,也是一種社會實行,佈滿各類變異與能夠性;既受限于特定情境,又可以借助文字、圖像與灌音等手腕超出時空,只要消息聯合,綜合掌握與闡述,才幹獲得比擬完善的浮現。
作為一種技巧/文明,演說自己并不通明與自足,而是嚴重受限于內在的政治思潮及社會氣氛,若何“演”,以及“說”什么,與年夜的時期佈景親密相干。好比,晚清的文明發蒙,五四的政治抗爭,上世紀三四十年月的戰鬥發動,五六十年月的思惟教導,“文革”時代的大量判活動,八十年月的思惟束縛,九十年月以后的政治宣揚與學術普及,以及新世紀的文明傳佈等,即使“即興演說”,每個時期都有本身特殊喜愛的主題,以及特別的表達方法。當然,也都懷孕不由己的表裡限制——包含態度、姿勢以及音調。
在這個意義上,所謂演說的魅力及其能夠性,乃一時期社會能否活潑、政治能否開通、學術能否繁華的主要表征。
2022年4月25日初稿
5月5日刊定于京西圓明園花圃
注釋:
[1]“無論是在城邦政治的決議計劃機構國民年夜會上,仍是審訊機構國民法庭上,抑或在城邦或全希臘的節慶運動、公共葬禮上,政治魁首精益求精的出色演說都是一道獨具特點的景致線。”見蔣保《古希臘演說研討》,中心編譯出書社2020年版,第3頁。
[2]周作人:《關于盧奇安》,鐘叔河編:《周作人文類編·希臘之馀光》,湖南文藝出書社1998年版,第313頁。
[3]朱自清:《措辭》,《朱自清選集》第三卷,江蘇教導出書社1996年版,第340頁。
[4]繆金源:《〈演說學〉序》,見郝理思特著、劉奇編譯《演說學》,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。
[5]楊炳乾編:《演說學綱領》,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,第14頁;王家襄、張鏡寰:《〈雄辯法〉序》,見加藤咄堂述,呂策譯,王家襄、張鏡寰校《雄辯法》,上海集成圖書公司1910年版。
[6]拜見李孝悌《清末的基層社會發蒙活動》(河北教導出書社2001年版)第四章,以及程麗紅《清末宣講與演說研討》(社會迷信文獻出書社2021年版)。
[7]我不主意像宋嗣廉、黃毓文的《中國現代演說史》(西南師范年夜學出書社1991年版)那樣,從《尚書·甘誓》進手會商中國的演說,并引出我國汗青上第一位演說家盤庚,也不主意將唐代的魏征切諫、宋代的瓦舍平話,甚至清代的《說岳全傳》都看成演說來闡述。
[8]拜見黃炎培《八十年來》,朱有瓛主編《中國近代學制史料》第一輯下冊,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1986年版,第537頁;《吾師蔡孑平易近師長教師悼念辭》,陳平原、鄭勇編《追想蔡元培》,中國播送電視出書社1997年版,第115頁。
[9]李平書等:《李平書七十自敘·藕初五十自述·王曉籟述錄》,方爾同標點,上海古籍出書社1989年版,第109頁。
[10]拜見陳平原《有聲的中國——“演說”與近古代中國文章變更》第三節“演說與書院之關系”,《文學評論》2007年第3期。
[11]拜見朱有瓛主編《中國近代學制史料》第二輯上冊,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1987年版,第717、951頁。
[12]黃炎培:《觀賞京津淺顯教導記》,《教導雜志》第7卷第1號,1915年1月。
[13]“京師之平易近有慣習焉,營業余暇,必聽講書詞、小說,久乃成癖,若日用飲食之不成離。今導以宣講,變其義,仍其形,平易近之聽之,若猶是書詞、小說也,故勢至順而易效。南邊無是。”
[14]郭沫若:《發明十年續編》,北舊書局1946年版,第122~123頁。
[15]飲冰室主人:《新中國將來記》第一回,《新小說》第1號,1902年11月。
[16]拜見陳平原《古代中國的演說及演說學》,《中國文明》2020年春季號(10月)。
[17]1917年商務印書館發行王理堂撰白話長篇小說《女先生》,此中第十五章講述主人公蘭兒演說辦學的主要性(第52~56頁),中心攙雜某報記者記載稿,從盧梭、羅蘭夫人一向說到福澤諭吉,洋洋灑灑,可就是無趣。
[18]拜見老舍《趙子曰》,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,第204~206頁。
[19]拜見錢鍾書《圍城》,晨曦出書公司1947年版,第46~50頁。
[20][21][22][23]拜見葉圣陶《倪煥之》,開通書店1930年版,第21、326、270~271、307~310頁。后同。
[24]葉圣陶:《倪煥之》,第268~270頁。
[25]李劼人:《年夜波》第三部,國民文學出書社2005年版,第402~403頁。
[26]拜見田軍《八月的村落》,奴隸社1936年版,第193頁。
[27]拜見陳平原《“演說”若何浮現——以“五四活動”照片為中間》,《今世文壇》2022年第4期;《聲響的魅力》,《文報告請示》2014年12月2日。
[28]拜見葛濤《聲響記載下的社會變遷——20世紀初葉至1937年的上海唱片業》,《史林》2004年第6期。
[29]拜見楊波主編《中國播送電視紀年史》第一卷,中國播送影視出書社2019年版,第208頁。
[30]魯迅:《無聲的中國》,《魯迅選集》第四卷,國民文學出書社1981年版,第1~15頁。
[31]拜見陳平原《學問該若何表述——以〈章太炎的口語文〉為中間》,初刊《古代中國》第二輯,湖北教導出書社2002年版,支出《觸摸汗青與進進五四》,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05年版。
[32]拜見周作人《〈燕知草〉跋》,《長日集》,北舊書局1929年版,第179頁。
[33]拜見陳平原《有聲的中國——“演說”與近古代中國文章變更》,初刊《文學評論》2007年第3期,支出《古代中國的述學體裁》,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20年版。
[34]拜見胡適《中學國文的傳授》,《胡適文存》卷一,亞東藏書樓1聚會場地921年版,第311頁。
[35]拜見陳平原《學術報告與口語文學——1922年的“景致”》,初刊《古代中國》第三輯,湖北教導出書社2003年版,支出《古代中國的述學體裁》。
[36]拜見陳平原《有聲的中國——“演說”與近古代中國文章變更》。
[37]拜見陳平原《“文學”若何“教導”——關于“文學講堂”的追懷、重構與闡釋》,初刊《中國文學學報》(噴鼻港)創刊號,噴鼻港中文年夜學出書社2010年版,支出《作為學科的文學史——文學教導的方式、道路及境界》,北京年夜學出書社2016年版。
[38]如柳亞子在晚清文壇很活潑,但因口吃,少少演說;嚴復、王國維學問很好,也偶有講稿傳世,但遠不及文章出色。
[39]拜見陳平原《作為演說家的聞一多》,《文報告請示·文匯學人》2019年11月22日。